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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个人都需要老有所依澎湃在线

来源:东风标致 时间:2023/2/25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
本文为“故乡纪事爱故乡非虚构写作大赛”获奖作品

蒋言原(南京财经大学新闻学院教师)

离乡千里十八年,每次过年回家的四五天,故乡的各种信息,酸甜苦辣,悲喜交加,直扑过来。

故乡看着我长大的30后、40后甚至50后前辈,都已老去,不少已逐年离世。故乡的一部分,正渐行渐远。

去年年前回故乡零陵,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是,村里的美湘伯伯和玉秀伯伯都在这年过世了,美湘伯伯享年八十一岁,玉秀伯伯享年八十岁。

我们老家,80年代解放思想,从我们70后这代人开始,叫自己父母的同辈人,比父母年长的,无论男女,都叫伯伯;比父母小的,无论男女,都叫满满;叫姐夫叫哥哥,叫嫂子叫姐姐。从我侄女那辈90后开始,男女平等思想波及母系亲属称呼,他们称呼自己母亲的娘家兄弟姐妹和他们的配偶,无论男女,都叫舅舅。

我的美湘伯伯是男的,我的玉秀伯伯是女的。他们两个人的家庭,是村里跟我家感情比较好的两户,他们两个,也属于我的故乡记忆里非亲属中最亲切的长辈。

年,我考上了大学,我的户口迁出了故乡——湖南省永州市零陵区珠山镇龙禾田村。年,我离开任教五年的永州市零陵区火湘桥中学,去湘潭大学读硕士研究生,而今,我已在江南寓居15年。平时教书养娃,一般过年才会回湖南老家。年,家里人搬至零陵城区居住,户籍都还留在村里。

住在城里的我家亲人,不是个别现象,至今,村里已有80%的人家在镇上建房或零陵买房居住,原来村里的社交圈在平常日子的社交中不复存在,只有在婚丧嫁娶红白喜事的大事中,村里人才会聚集到村里某家,或镇上某家,或镇上、城里某家酒店,有共同生活经历和户籍行政村划分的老家人,互相交流村里锰矿开采的现状与未来,自己的身体状况,各家儿女孙辈的出息。

我所了解的故乡的消息,很多都是来自我的父母,他们跟故乡的联系,比家里的后辈更多些。那里曾有他们几十年的生活,那些跟他们生活了几十年的村里人,他们也更关心,更不用说跟我家感情好的玉秀伯伯和美湘伯伯家。

一、玉秀伯伯和蒋元伯伯

玉秀伯伯和蒋元伯伯是夫妻,蒋元伯伯的辈分比我父亲小,跟我同属村里的“元”字辈。我父母亲跟他们同一个生产队,感情好,血缘关系远,因为是新社会,所以跳开辈分,认了平辈的干亲。他们的大女儿乙娥,是60后,小时候认我的父母做了干爹干妈(我们老家是叫“亲爷”、“亲娘”),我们两家频繁走亲,直到我的乙娥姐姐出嫁几年后,才慢慢疏淡。

玉秀伯伯家对我家一直很好。我记得我妈曾多次跟我说,她生我的时候,腊月二十七,雪后冰冻,奶奶一则年纪大怕下冷水,二则看我妈生的是女孩,当天没有帮我妈洗那些生我时弄脏的衣裤。那时候,女人都是在家里生孩子,请接生婆来,还请产妇相熟或者有经验的村里女人来陪产。跟我家认了干亲的玉秀伯伯来给我妈陪过产,第二天又来我家看望我妈,还帮我妈洗了弄脏的衣裤。

这一点,我记在心里,对玉秀伯伯一直心怀别样的情感。大前年回乡,听我妈说,玉秀伯伯已经得了老年痴呆症,跟蒋元伯伯住在老家村里,跑出去就不知道回家。蒋元伯伯总是要到处寻她,有一次从下午找到天黑,才找到她,冬天了,睡到村后的草地上,冷得很呀!蒋元伯伯实在没办法,只好在他出去有事时,把玉秀伯伯关在家里。玉秀伯伯年轻时特别能干,那时村里人家有了红白喜事,经常请她去做掌勺大厨,老了,却连家都找不到了。

玉秀伯伯有三个儿子,两个女儿。大儿子国仔50多岁,生了一儿一女,都已成家,他三年前已添了孙女,一家大小,都在江苏常州打工,前些年已在常州市区买了一套小居室,两室一厅;二儿子峰仔依计划生育,只生了一个儿子,一家都住珠山镇上;三儿子顺民生了两女一男,几年前因肺癌去世,他妻子带了三个孩子,也住在镇上。玉秀伯伯的大女儿就是我的乙娥姐姐,一家也在常州打工。国仔和乙娥他们都在常州,是因为他们的妹妹满娥。

满娥是玉秀伯伯的小女儿,年轻时是村里的美人,但是读书少。那时,高考落榜四次、同行政村的棉花冲村青年叫元芳的,来她家追求她,两人谈起了恋爱。玉秀伯伯很是喜欢,元芳家兄弟姐妹8个,四男四女,个个标致,二哥是工农兵大学生,在区教育局工作,是村里最早的大学生城里人。

元芳的父母生养多,福气好;我外婆年轻时生养不易,家里人丁单薄,跟元芳的父母认了亲家,让儿时的舅舅认他们做干爹干妈,好套些他们的福气。我妈后来嫁给我父亲,据说是我奶奶请元芳父亲保的媒。那时我妈常到元芳父母家走亲戚,路过我们村的田峒,我奶奶在田峒里放鸭子,看见姑娘时期的我妈,觉得给自己唯一的儿子做媳妇,很好。

我妈嫁到我家后,按乡俗,也跟元芳的父母走亲。

元芳也是“元”字辈,年龄比我大四五岁,复读了几年,年跟我一同考上大学。考上之后,就跟只上过小学二年级的满娥分了手。玉秀伯伯和蒋元伯伯把元芳家来“下定”(订婚)的聘礼都悉数退了回去。其实,按照风俗,是男方悔婚,女方可以不用退聘礼。

元芳的三哥元喜,跟他弟弟一样,都是跟我同一年考上大学。元喜也早就有了未婚妻,他一边做代课老师,一边复习参加高考。考上大学后,也很想跟未婚妻悔婚,那女孩是石岩头镇的,那里民风更强悍,听说她家有好几个哥哥,扬言元喜如敢甩掉他们的妹妹,就要揍死他。元喜在大学里心是花了,但怕死,也不敢造次。蒋元伯伯和玉秀伯伯也有三个高大壮实的儿子,却对元芳什么话也没有说。

年冬天,失恋的满娥,经人介绍,远嫁常州城郊,离家千里。

大约是年,村里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,玉秀伯伯的大儿子国仔,做锰生意,收购老家附近的村子里村民自行开采的零散锰矿石,请大东风牌的货车运到广西的冶炼厂去。不知怎的,可能是当时市场不规范,加上他对锰矿石品质的化验也不懂行,赔了本,欠了好多债,其中就有欠我亲舅舅的锰矿石钱,1万4千多元,当时是普通农村家庭一笔巨款,至今未付。

那时,天天有人来他家里追债。国仔就带着老婆孩子,到妹妹满娥的常州打工去。过了几年,村里跟满娥要好,跟国仔娶的同村媳妇翠娥家沾亲带故的,又有好几家去了常州。包括我那嫁到邻镇的堂姐小玉家。因为在常州接触频繁,我堂姐小玉的大女儿平平,后来嫁给了玉秀伯伯的大孙子业石,也就是国仔的儿子。

现在,国仔一家三代都在常州。玉秀伯伯去世了,村里剩下蒋元伯伯一个老人,怎么养老?

玉秀伯伯的三儿子顺民早几年就不在了,他留下三个孩子要养,顺民两口子当年存了六十多万元,是在村里和老婆娘家挖锰洗锰砂得的。他知道自己得了肺癌,没有再治,说一定要把钱留给他的儿子。

办完玉秀伯伯的葬礼,国仔和峰仔商量,老父亲由他们两家赡养。考虑到老父亲已经八十多岁,不能让一家独担风险,上半年由国仔赡养,下半年由峰仔赡养。过完年,国仔一家陪着老父亲去了常州。在这之前的八十多年,蒋元伯伯虽因在冷水滩区国营矿上挖过煤,差点成为工人阶级,最远,却只去过两三百里外的桂林。

我跟在南京帮我带二宝的老妈说:“妈,蒋元伯伯这么大年纪了,还要跑这么远啊?!

我妈回答说:“那也没办法,国仔一家都在常州啊。”

我又说:“一人养半年,下半年蒋元伯伯又得回到零陵去。这么远!”

我妈接话说:“是呀!峰仔老婆还说,让蒋元伯伯一个人还是住到村子里去,不要住在她珠山镇上的房子里。我听了心里不忍,就说她:‘乙凤仔,你这也太过分了!你老子这么大年纪了,你还要他自己一个人回去住,你房子有两层楼,又不是住不下!你将来也要老的罢!’”

对长辈尽孝道是对自己的未来负责,这是我小时就知道的道理。爷爷给我讲过一个故事:一家有个老爷爷,身体不好,光能吃,不能干活。一天,老爷爷的儿子把老爷爷扔到一个大竹箩筐里,叫老爷爷的孙子帮忙,两人合力把这老爷爷抬到山上,这个儿子放下箩筐,对老爷爷的孙子说:某儿,我们回家!这个孙子说:不行,阿爸,这箩筐,我要带回去,等你做不得事了,装你用。这家儿子听了,想了想,跟这个孙子说:某儿,我们把你爷爷抬回去吧。

在儿女们各自成家后,玉秀伯伯和蒋元伯伯两个老人跟他们都分了家,快二十年里,互相照顾,只给儿孙帮忙,没添一点麻烦。现在蒋元伯伯这个年纪,国仔不忍心让他单过。在常州,蒋元伯伯有儿子儿媳孙子孙媳和重孙,还有女儿女婿和外甥,天伦之乐很多的。如果国仔家的房子再大一点就更好了。

据说,年多前的江苏徐州人刘邦,做了皇帝,把刘老太公他老人家接到西安皇宫里享福,刘老太公锦衣玉食,却高兴不起来,刘邦了解实情之后,就在首都仿照刘太公的丰邑一模一样地新建了一座城,把刘太公的老邻居们,包括那些狗啊猫啊全都一块儿迁过来,大伙一块儿干点农活,闲了就一起踢球、斗鸡、走狗,从此以后,刘太公就又高兴了起来。

刘邦是皇帝,要哄他老子高兴,很容易的。作为寻常百姓的国仔,下半年还得把老父亲送回珠山镇。在他小儿子峰仔家住,蒋元伯伯可能就会寂寞很多了吧。

二、美湘伯伯和翠妹伯伯

美湘伯伯是退伍军人,跟我父亲同属“美”字辈,是我们村里多年的老支书,也是我血缘关系较近的族伯父,他的妻子翠妹伯伯跟我同一天生日。也许是这个原因,自小,我就感觉他俩对我格外亲切一些。

在80年代,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,美湘伯伯都是做村支书,是个充满人格魅力的长辈。

记得那时候,每逢村后的晒谷坪上放电影,就异常热闹。有时候是因为村里要发动群众,封山育林;有时候是因为哪家老寿星过生日,老人福气好,家里后生日子过得特别好;或者是哪个特别殷实的人家生了儿子,都会放电影给村里人看。

每次放电影,村里都会有一个特别欢快的夜晚。我们小孩子早早搬了凳子和椅子,去给家里人占座;早早催大人炒好看电影的零食,黄豆,瓜子,或者花生;三五成群,在人群中钻来钻去,在银幕边跑来跑去。放映场上灯火通明。每次电影开映前,美湘伯伯都是焦点人物。放映员虽然处于中心位置,但是我们都不认识他们,他们只负责放电影,一般不说话。只有美湘伯伯讲话,洪亮有力,抑扬顿挫,不管是讲封山育林的重要性,还是给请电影家的老寿星或新生儿的祝福,我们似懂非懂时,就觉得很有范。

直到上大学之前,我的梦想一直是做一个村长,也许是因为美湘伯伯的影响吧。

美湘伯伯跟翠妹伯伯感情很好,我从来没有见过、也没听说他俩吵架打架。美湘伯伯无论去谁家吃饭,翠妹伯伯都会陪着去。翠妹伯伯最先嫁给我们村炳福,做军嫂,炳福后来留在株洲,他俩的儿子夭折了,炳福要跟翠妹伯伯离婚。翠妹伯伯跟炳福离了婚,因为没有小孩,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只身回娘家。这一天,她挑着陪嫁的被褥,慢慢地走出村子,经过很多人挑水洗菜的水井,过了桥,经过沙洲,走到村子对面与邻村交界的高土台上。我家奶奶带着两个长辈女人,喊着:翠妹仔,你等一下!我们有事跟你说。她们一边喊着,一边从村口的水井边追过去,七嘴八舌,一顿劝说,把她留在了村里,说给了美湘伯伯做老婆。美湘伯伯刚复员回家,年纪不轻,家里没有父母,条件不好,当时尚未说亲。

翠妹伯伯特别勤劳,能吃苦,会持家,美湘伯伯后来做了村干部,家里的日子越过越红火,但没有绯闻。我听到的,他的唯一“绯闻”,是在年之后,我在外求学的一个寒假回家时,翠妹伯伯到我家,跟我奶奶聊天时说的,当时我陪着她俩。

那时美湘伯伯已经60多岁,有事一个人回到村里住了几天。翠妹伯伯跟我奶奶说:天黑了,我还没开灯,听到‘咪——咪——咪的,就知道是那女的来了。’这时,你侄儿美湘就说:老秀,你家猫不见了啊。你嫂子今天回来了啊……”

翠妹伯伯最喜欢到我家串门,跟我奶奶聊天,几十年如此。我奶奶身长肤白又丰满,年轻时估计有1米68左右,她应该是村里奶奶和妈妈两辈人中最高的女人。在村里,她被其他同辈女人亲昵地称为“长婆”。祖母自小生长于富农家庭。嫁到我家后,家里的柴米油盐日常用度比较从容。

爷爷年轻时强壮勤劳,村前梅溪河的分叉小河鱼虾很多,爷爷是村里唯一会拦堤捕鱼的。我们兄妹小时候,鱼真的吃得比别家孩子都多。爷爷什么事都让着奶奶,奶奶的日子过得比较殷实舒心,在家做做家务,不喜欢串门,尤其不喜欢传东家长西家短。

翠妹伯伯是村支书的妻子,很多人家都会接他们夫妻去吃饭。翠妹伯伯跟村里的女人们接触很多,知道很多她们家里的长短。记得我很小的时候,冬闲,她经常来我家,坐在火塘边,喝着奶奶泡的茶,跟奶奶说着家里长短、村里的长短。多是些婆媳矛盾,妯娌相争;偶尔也有儿女私情之类,每当这时,我奶奶就会把跟在身边烤火的我赶走,说:“老细,你走开,小女仔家家,张着耳朵听大人的事。到外面玩去!”

我便只好不舍又知趣的离开火塘。到外面找小伙伴玩去。

奶奶从来不去别人家串门,只是别的奶奶和伯母们到我家找她聊天。她会拿我母亲亲手做的茶叶烧茶(井水烧开后,把茶叶放进开水里,熬煮,我们叫“烧茶”)、放上一点白砂糖,拿出红薯干,炒好的豆子花生,这样的零食招待她们。我的记忆里,奶奶只听他们说,偶尔评价几句,从来不把这次别人讲的话,讲给下次来的另外一个人听。

现在想来,这才是奶奶最大的魅力。那些来我家聊天的奶奶伯母们,不是为了喝我家的茶,吃我家的花生豆子,这些,她们家也有的。

就这样,翠妹妹伯伯跟我家感情一直很好,小时候,到了腊月后几天,遇到我,就跟我开玩笑说:“老同啊!(我们老家,同年出生的人才互相叫“老同”)我们快要过生日了,听说你家准备杀猪,我们一起在你家过生日吧。”

“杀七不杀八”,腊月二十七是杀年猪的最后一天,父亲每次都哄我,说我是我们家生日最划算的孩子,我们家每次都要杀猪给我过生日。童年时我不知道父亲是哄我,大了才知道,晚点杀年猪,也许是为了让来我家买一二十斤肉过年的人,年过得更富余吧。翠妹妹伯伯家的日子过得殷实,自然不需要到我家沾我的光。我已经能理解她的玩笑,每次都笑着应道:“好啊!我家要杀猪的,伯伯你来吧。”

美湘伯伯对我家,一直很照顾。年出生的父亲,高中时遇上文革,在村里的生产队做过最年轻的队长,后来做了民办教师,再后来,又通过自己的努力,考上师范,毕业后转为正式老师。父亲自身的能力和努力,可能也是美湘伯伯和翠妹伯伯善待我家的原因之一。

还记得大概是六七岁的那个夏天,遇上持续暴雨,那天夜里还下着。父亲和爷爷不时着急地出门观察,说梅溪河里的水已经漫上田峒,可能要涨到位于村头,房子地势最低的我家。

就在我家惶惶不安中,美湘伯伯带着好几个附近的族里人来了,挑着箩筐,戴着斗篷披着蓑衣,他们都住在我家附近,房子地基比我家高好几米,没有淹水的担忧。

我家的稻谷和两头肥猪,被大家齐心安全转移到了美湘伯伯家。晚上,我好像是也在美湘伯伯家睡的觉。我当时还发烧。听我妈说,跟美湘伯伯共一座堂屋的元凤哥,冒雨打着手电去了村边浅池塘里,摸了一些螺蛳,锤烂了包在我的肚脐眼上,用土办法退热。我现在还清晰记得第二天早晨,我在美湘伯伯和元凤哥家的堂屋里醒来,肚脐上包有一堆碎烂螺蛳。

我的元凤哥,当然喊他哥是依辈分,我们都属于“元”字辈。其实他年龄比我父亲还要大四五岁。元凤哥哥几年前中了风,生活不能自理,他和妻子玉淑住在老家村子里,他们的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,都住在零陵城区。前年,元凤哥去世了。

近几年,从父母口中了解到,在村里常住的,除了一些老人,已经没几户人家。我对我爸说了几次:“老爸,我看我们村要‘倒闭’了”。

我爸听了,似乎不高兴,但也没反驳。

早几年,虽然住在零陵,每年过年,爸妈都要带领一大家子回珠山镇上的房子。腊月二十七回村里封岁,到我去世的爷爷奶奶坟前,还有年秋天因车祸英年早逝的我哥哥坟前,挂扫、杀鸡、放鞭炮。珠山镇街上,热闹得很;回到老家村里,我童年满村子跑时出入的那些青瓦房,大多已经破烂,包括我家正屋的瓦木结构。错落分布的混凝土红砖房平房是不少,就是见不到几个人。

老家衰塌的瓦房,村里人每每回到家看了,也许大都不是滋味。去年村里的旧瓦房翻新了几座,换成红色的更耐风化腐蚀的长条瓦。一则看着景气,二则万一将来征收拆迁,也可能会有更多实惠。

我前年就想过,该把家里的旧瓦房正屋修一修,自己出生在这里的房子,无论如何,不能眼看着它衰败。可是修好了,这么两座大房子,离零陵城里有80多里路,离南京一千多里,我们大家都不会回去住,并且家里在镇上也还有一栋四层楼近多平米的房子,一楼出租,其它都闲放在那里,都只是个感情上的安稳和慰藉。要是这些房子在零陵附近,或者我的南京附近,该多好呀!

美湘伯伯和翠妹伯伯,原来住在他们的大儿子荣甫家,跟我家镇上的房子,只隔着两三户街坊。我们两家来往密切。近几年,荣甫哥的家具生意做开了,把他的镇上的家具店开到了零陵城里,两位老人就都随着到了零陵,虽然都在零陵,我们两家却离得很远,父母只是听遇到的村里人说些他们两位老人的近况,没再见到。

20年前,美湘伯伯和翠妹伯伯他们进入老年时,依照乡俗,他们的两个儿子,在舅舅和村里长辈的主持下,曾为赡养两位老人的事抓阄,美湘伯伯被分给了他们的大儿子荣甫,翠妹伯伯被分给了小儿子军甫。在这20年里,两位老人都在一起生活,一直住在大儿子家里,曾帮他们照看孩子,做些能做的小事。现在美湘伯伯去世了,留下翠妹伯伯。荣甫的老婆,就下了逐客令,让翠妹伯伯去她小儿子那里住去。

翠妹伯伯的小儿子军甫,已有五十二三岁,二十四五岁结的婚,因为不满妻子生了两个女儿,多年来,自认为有理由在外面浪荡不成器;前些年到外面跟一个女人混,生了一个小男孩。不想后来军甫生了腿病,那个女人想丢下小男孩也不想要军甫。他就厚着脸,拖着烂腿,托自己的叔母去问他的前妻,能不能接受他带小男孩回去生活。他的前妻再三考虑,自己不能决定,娘家人也不好给她做主,她只好去广西问了“鬼婆娘娘”(民间自称可以附灵通灵的人,多为残疾人),“鬼婆娘娘”算了八字,说那小男孩克她,军甫的前妻就硬下心来,拒绝了他的要求,依然独自带着两个成年的女儿,她勤劳能吃苦,娘家弟弟也支持了一些钱,在零陵早买好了房子。军甫如今腿已经治好,那女人也没跑,只是在冷水滩区租了房生活,儿子才六七岁。这个老娘,他是没法管了。

翠妹伯伯还有一个女儿,我叫她军銮姐姐,80年代她嫁给了石坝仔水库一个管理人员,石坝仔水库容积达万m3,涉及到大庆坪、水口山、石岩头、珠山等4个乡镇稻田的灌溉,灌溉面积达5.96万亩,是毛泽东时代零陵区举多乡民力耗时几年兴修的,能发电,能供水,如今已被本地网文传得神乎,说是楚威王派人在这里“断龙脉,泄王气”拦河修石坝而得名。跟着管理零陵区最大的水库的人,军銮姐姐的小日子一直过得比较小康。

军銮姐姐50来岁,有一儿一女,都已成家、生儿育女,她是带孙子的奶奶了。嫂子要老娘离开大哥家,也不是没有道理,军銮姐姐到零陵大哥荣甫家,把老娘接去了多里路外的石坝仔水库。

很多年前,我的祖母还在世,我家还住在珠山镇上。有一次我年前回家,祖母跟我说:“军銮仔前些天来我们家,跟我讲:‘庆娣奶奶,我妈太偏心了!我好气呀!你看,我每次来两个哥哥家走亲戚,我妈都希望我再多加些礼钱、多拿些礼品。可轮到我妈和他们去我家走亲时,我妈又舍不得让他们多拿一点点去。庆娣奶奶,你看,我妈就是觉得我是外头人,总想多抠点顾着她的两个儿子,我也是有个家的呀。’军銮仔说着还流泪了呢。”

30年代出生的翠妹伯伯,无论如何也没想到,等美湘伯伯走了,她是还要女儿给她养老的。

三、堂兄小荣

堂兄小荣是年生的,从小就很有领导欲,记得我们学前时,经常在他家堂屋里,被他组织起来,开会、学习。

上初中时,他是班长,学生会干部,很受老师器重。我妈说,他像他爸爸我的堂伯父国明,很能干聪明。堂伯父80年代在水口山伐木时被木头打死,我的堂伯母在家带着三个孩子,招了一个继伯父。堂兄跟继伯父感情不好,不服他管,在学校里感情丰富,跟女生谈恋爱,没考上高中,只好回家种田。

他是个聪明人,好强,一直想在村里有所作为。

今天,在百度百科上,我搜索到了故乡的资料:龙禾田村,村委会驻龙禾田,辖棉花冲、龙禾田等5个村民组。总面积1.57平方千米,共户、人口人。这个,应该是三四年前的资料。因为,我的故乡,由于常住人口缩减厉害,在大前年零陵区的行政村调整中,已经作为一个自然村,被并入了常驻人口规模相对较大的邻村——寨子脚行政村。从此,也许,她就不再有自己独立的行政村名字。

因为山多有锰矿,我们村很多家庭都挖锰或者洗锰挣了钱,或者也因出外打工挣了钱,为了孩子的教育,或者也因为村里人相互影响,就在镇里或者零陵城里买了房住,有事才回村里。现在环保抓得紧,村里的田地,不少被围起来,用做洗锰矿用的废水坝,以免污水直接下河造成污染。其实我们曾鲜活灵动的梅溪河,从90年代末以来,已经被沿岸洗矿排的泥沙,污染到没有了水草鱼虾。

据说我们村“龙禾田”的得名,就是因为这田峒里有一龙状垅田,禾大壮实。村里少数的良田沃土,被还在村里住的人耕种。前几年,住在村里的70后爱国仔曾对村干部说,要跟外来老板合作,承包我们村前田峒里最好连片的良田,不知何故,爱国仔的土地流转还没有办成。

据我妈说,曾有勘探组,去过我老家村里,在我们村庄下的地层,又钻出来了锰矿,还有锡矿。“锡矿,好亮眼睛的。”我妈说,“我那时,正好在老家,亲眼看到了的。”七、八年前,有老板来我们村洽谈,一度有传言,说花一个亿拆迁。后来,又说没有谈拢。

年春天,我从火湘桥中学去湘潭大学参加研究生面试,在面试的作文里,提到我多年的理想,是想成为一个村长,我想在我们的村庄,山上种上毛竹,沿河两岸上种上桃花,塘里种上荷花,把我们的村庄变成一个美丽富饶的地方。

我的堂兄小荣,初中毕业回村,在学校里谈的恋爱做了废。他毕竟人聪明上进,娶了棉花冲荣支书家唯一的女儿做妻子,生有一儿一女。荣支书是继美湘伯伯之后做村支书的。

因为父亲早逝,家境不好,自己也只上了初中,堂兄在村里仕途还是不顺。后来,他知道老岳父支持在村里做支书的,不是他,而是能力不如他的小舅子小明之后,个性强的堂兄,跟老岳父和大小舅子们的关系就不再亲密。他曾努力凭着自己的实力参加村长的竞选,要不是他老婆和岳母说情,让他让着做了几届村长的小舅子小明,他就会是村长。

有几年,我的初中同学李春燕,也是堂兄初中班主任的女儿,在陪市长喝酒、一时兴起、奋不顾身殉职之前(这事上过央视的新闻联播),她在珠山做副镇长,堂兄在村里洗锰砂,希望我能想想办法,协助我们共曾祖的小家族参与管理村里的政治事务。李春燕从初中开始就对我一直很好,我不想求她也不想给她添麻烦(李春燕是我的好同学,我非常了解她,情感丰富理性略弱,4月30日是她的忌日,愿她在另外的世界有人疼爱,爱自己,有人懂。)。

后来,堂兄进城了。他家随我家之后,年在零陵买了房,房子当时是5万块钱一套,他把家里承包的山林使用权卖给人家洗锰矿砂,得了10万,买了两套房。

买房的原因与我有关,年,他妹妹就是我的堂姐小玉的丈夫,在常州一个纸箱厂里,被机器把一条胳膊轧断了,当时用工还不是很规范,老板只管医药费,赔偿很有限。堂兄他们从老家去常州看望小玉的丈夫,然后到了南京,希望我家娃爸根据政策帮堂姐夫维权。娃爸就在网上查阅了相关的国家法规,打印好了,让他们带到常州去跟老板谈判,后来经过争取,医药费之外,得了18万多的赔偿。他们第二年到珠山镇上买了一套敞亮的三居室,还有不少余钱。尽管堂姐夫那只胳膊康复后,疤痕累累,也不能干重活,堂姐小玉一家很是感谢我们,弄得我心里惭愧。

那次堂兄来到南京我家时,我年买的房子价格已经翻倍。我告诉堂兄,有钱赶紧买房,别存着贬值。他回到零陵,就把那10万元买了房,是小产权房,8层楼的7楼,没有电梯。他说:“我买两套,卖矿山的钱有5万是金荣的,如果他将来不要这房子,我就以后还钱给他,这房子让青青和强强姐弟俩一人一套。”

青青是他的女儿,强强是他的儿子。堂兄小荣这样说话,爱女之心可见。金荣是堂兄的继父所生,虽然同母异父,从来不见他家兄弟姐妹间有个血缘区分。不该我的继伯父寿运不佳,我在珠山教书时的一个春天,他患了胃穿孔,镇医院说治不了,医院医院,却在东湘桥国道上逢上乡里赶大集,救命的车子被密匝匝没规律的人流货物堵着,一时过不去,就这样耽误了性命。

乡镇医疗水平的落后,是我们小家族移居的重要原因。年秋天,我那开东风牌大卡车运锰矿石的亲哥哥,出了车祸,脑颅受伤严重,因为住在镇上,却被他的合伙人先医院,耽误了抢救。家族里不止一次发生过这种令人无比心痛的事情,这也是我积极推动我家,建议堂兄家在城里买房的重要原因。

第二年,堂兄小荣兄弟俩装修好房子,就搬到零陵住。堂兄对村里还是有一颗热心,年寒假,他对我说:“老细,我做了一个我们村的美丽乡村建设规划,我给你看看。你让倩倩(我亲侄女,其时在长沙上大学,她户口一直留在村里)回老家竞选村官。”我没有让堂兄给我看他的乡村规划,只是对他笑笑说:“现在的年轻人,心不在村子里。我叫不回来的。”

堂兄小荣的儿子强强,年寒假我回乡见到,他的身高已经长得比他父亲还高,性格比较闷,内向,腼腆。听说,他跟我家侄儿说过:“我家里怎么这么穷啊!连电梯房都买不起,每天都爬7层楼!”我侄儿把这话告诉我父母,我妈对他说:“强强,你怎么觉得你家很穷呢,你家不穷呀。你不缺吃缺穿,还在城里有房,别人家好多在城里买不起房的。”

堂嫂对强强很疼爱,强强早上不愿意下楼去买米粉吃,嫌家里楼难爬,她就打包带回家给他吃。

近些年,因为多种原因,堂兄嫂感情不好,时常在家争争吵吵。年冬天,强强上初二了,不知何故,某个中午突然爬到家里的楼顶上,跳楼自杀。

每次想到这个,我心里就很难受。自我记事以来,只知道周边村里意外去世的男性,不外乎三个原因:锰矿塌方,溺水,车祸。我们村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寻短见的男性。我只知道村里曾有三位感情出轨,在丈夫和情人之间无法自解的女人,吃农药或上吊自杀。

我曾反复思考他的心理动机,可能是城乡生活的巨大转换中,贫富反差增大,敏感脆弱的孩子,其实并没有足够的承受能力。

强强的自杀,如同寒冰万仞在心,堂兄和堂嫂自此没有了争吵的热劲。年春天,堂兄随他妹妹小玉一家来常州打工,堂嫂随女儿青青在长沙打工。

堂兄小荣的女儿青青今年已25岁。读初中时谈恋爱,被我堂兄暴揍了一顿,后来就好好读书。高中毕业后,没考上大学,看其时家里没钱送她读书,就去长沙打工,自己攒了些钱,去读成教。现在找好了一个湖北男孩,家境很不错,说要给他俩在长沙买房结婚。并且两人约好,将来两家老人都要好好赡养,生了孩子,归两家要,一个随父姓,一个随母姓。

年,在常州工作一年的堂兄,能力得到了老板的认可,派他去重庆出一两个月的长差,还专门给他配了一个手机。堂兄跟我父母说起这些,有一点点自豪。

今年年初,堂兄和堂嫂一起都来了常州,现在,他们一大家都在那里,他们的母亲,他弟弟一家四口,还有他的妹妹妹夫。听说,因为老板对他们很好,他们打算在常州一直做下去,到60岁,可以拿到退休金。

在电脑上写下了解到的故乡这些沧桑,有些细节再向母亲确认。母亲告诉我,目前在老家村里住的,实际不超过50人,约两户60后,两户70后。其他的,基本是儿女、孙辈住在镇上或市里的,孙辈不再需要他们照看的30后、40后老人。他们有几对是老夫妻相伴,有几个是失伴,图自在不去镇上或儿子家里的独居女老人家。

他们在儿子、女儿家的重要日子,偶尔才会离开村里。如果有一天他们病重,儿女孙辈们即便远在广东广西江苏浙江,必定会紧急赶回,陪伴他们的最后时光。老人去世后,后辈请得力的人协助,安排丧事。村里血缘较近的,感情好的,每家必须来一个人陪着孝子守夜,锣鼓鞭炮唢呐喧闹起来,三四天后,老人就入土为安,后辈们就又离开村子。

村里跟着儿子住在镇里或市里的老人,如果去世了,在镇上有宽绰房子的,就在镇上办白喜事,请红白喜事一条龙的人上门,帮助办理除钱财出入、物资采买的一切事宜。在镇上的村里人,还有街坊,陪着孝子守夜。三天后,大家坐着车,随着红白喜事一条龙服务公司的灵车,一路锣鼓唢呐鞭炮,把老人送回村里安葬。

村里的40后老人中,有三个是孤寡老人,都是男性,从未成婚,都有好几个侄儿侄女。按照乡俗,侄子们要给他们养老送终。现在,他们住在镇政府开办的养老院里,是在一个依山靠河的废弃乡镇中学里,条件不错,有吃有喝,就是附近人少了些,也许有点寂寞,他们偶尔会回村里看看。

据母亲说,蒋圳伯伯,最耐得住寂寞,在养老院天天打牌,住得惯,基本上不会去老家村子里。美家伯伯,有时也会回村子里去看看。只有老荣伯伯,最想往村子里跑,他的堂侄子小明,就是我堂兄的大舅子,十来年前,一度爆发,卖承包山林下的锰矿,突然有多万,一下子不知东南西北,几年里去零陵挥霍一空,现在还没钱买房,住在村里。

老荣几年前帮他的侄子小明家洗锰,被洗矿机把半条腿铰掉了,后来,绑了一截毛竹筒做假腿。他有低保,他这个堂侄子也必定要给他养老。就他最不喜欢住养老院,总喜欢拖着他那半截竹筒腿,不时回村里堂侄子家,还帮着他的堂侄子照看洗矿机。

(作者简介:蒋言原,70后,湖南省永州市零陵区人,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,现为南京财经大学新闻学院教师。)

  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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